书名:妹妹战记

妹妹战记第5部分阅读

    “你看!”她东张西望,寻到了一片艳彩。“这墙边有一大丛花耶,我认得,这是日日春,厂区花圃也有种,整年都能开花的。”

    他低下头,望向那片点缀旧砖墙的日日春,茂盛的对生椭圆绿叶里,密密聚集了鲜艳紫红小花,花心颜色最深,再向外转淡,有的还镶上了白边,五枚花瓣伸展开来,尽情展现它们的姿色。

    再抬起头,望定了她,混乱的心思在瞬间得到宁定。

    “十二年前,我被爸爸赶出家门——我不是我爸爸的亲生儿子。”

    第7章(1)

    他服预官役的隔年五月,祖母病逝,他以长孙身分为阿嬷捧斗,在结束备极哀荣的告别式当天晚上,他站在阿嬷照片前思念她。

    “大少爷,董事长请你过去书房。”家里佣人喊他。

    他向阿嬷道别,来到书房。书房里有父亲,还有一向为王业集团处理法务问题的何律师。

    “爸,我来了。”他恭敬地喊着。

    “何律师,拿给他看。”父亲隔着大桌,坐在高背椅上,并不看他。

    “这是亲子监定结果报告书,检验机构并不知道检验者的名字。”何律师解释说:“上头的a是董事长,b就是明瀚你。”

    亲子关系:否定

    他震骇得说不出话来。他和爸爸是非亲子关系引怎么可能?!

    “这是第二次检验。”父亲面无表情,声音一如平常冷淡:“第一次是你十八岁,我拿你的牙刷去验,证明不符;你可能要说验一次不准,所以去年你入伍前,我要你去健检中心做体检,我叫他们多抽一管血,这回直接验血,检验技术又有所进步,不可能出错。”

    他惊疑莫名,冷汗直流,突如其来的青天霹雳,他无法接受!

    自有记忆以来,爸爸便对他十分冷漠,也因此他有点怕爸爸,父子关系仅存于日常吃饭问候,爸爸甚至不过问他成绩或填志愿之类的大事。

    但他是王家长子,从小阿嬷就告诉他,将来他要接下爸爸的事业,所以他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选填了工科,寒暑假时便请求到公司见习,务必让自己达到爸爸的期望和标准。

    “从你妈妈怀孕,我就怀疑你不是我的种,但我不能确定;后来看你长大,完全不像我,就算人家说你是像你舅舅那边,我看也不像。”

    很多父子也不像啊,岂能单单以外表来判断?

    “你妈妈死了十三年,问不到她了。我不管你亲生父亲是谁,科学已经给我答案,这事不能给你阿嬷知道,她最疼的金孙竟然是别人的,所以我一直在忍,忍到你阿嬷过身,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叫我爸爸。”

    难道一张检验报告就斩断了他们的父子亲情?他曾经是那么渴求爸爸的认同;不再调皮捣蛋,而是谨书慎行、用功念书、做个好学生、考上好大学、交往名门女友、认真学习公司的事务……

    “明鸿、明灌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休想继承我王家的财产!”父亲丢出一支笔。“叫他签。”

    看到何律师送过来的“放弃遗产继承权同意书”,化脑袋一片空白。

    “不想签是吗?”父亲冷冷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要他签什么都可以,只要他还是爸爸的儿子……

    “爸……”他艰困地喊了出来。

    “看在你叫了我二十三年爸爸的份上,你名下有三栋房子,还有户头里的存款,我全给你了。你是成年人,要怎么使用随便你,唯一的条件是,你不准说出去,我王家丢不起这个脸!你妈妈的家族也丢不起。”

    爸爸和舅舅还有政商互利关系,他甚至不能让已经很生疏的舅舅知道,他们也绝对不能接受良好教养的千金竟然偷生别人的儿子。

    “你不要怪我无情,是你妈妈自己不要脸,我帮她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够了!”

    爸爸几乎撕裂般的吼声令他心惊,而那双燃烧着忿恨火焰的眼睛更令他畏惧。

    是怎样的恨意,让爸爸如此痛恨妈妈?连带将他一起恨下去了呢?

    原来,打从他还是妈妈肚中的胎儿时,爸爸就开始讨厌他了。

    “三栋房子你要住哪里自己决定,我叫人将你的东西搬过去,你下次休假就不要回到这里,当完兵后立刻出国,永远不要回台湾!”

    “爸爸!”他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要赶我……我不要房子,不要存款,我……”我只想当你的儿子啊。

    “你肖想我的事业就是了?才上大学就迫不及待进去看,要不是那些拍马屁的以为你是接班人,主动叫你去,我会放你进去吗?你还得寸进尺跑去旁听主管会议,最好你知道你见不得人的身分!”

    他终于明白,那次结束会议后,爸爸叫他过去痛骂一顿的原因了。

    “我会让明鸿接班,你不配继承我的财产。”

    “爸,让我帮你,等明鸿长大,我再走,我绝不会要你的财产……”

    “你是谁?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我能相信你吗?”

    爸爸的话重重地伤到他了,最后,他签下那份同意书。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去军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接下来的野战演习,却也从消极的接受事实转而为愤怒、质疑、否定,等到了休假日,他忘记爸爸不准他再进门的命令,直接冲回家。

    他不能选择不要被生下来,但他愿意选择继续孝顺养他长大的爸爸。

    “你自己走出去,不要让我叫人赶你。”父亲冷眼看他。

    “爸!我不相信,我们再去验一次dna,一定是他们弄错了!”

    “你想闹到大家都知道,可以!我立刻跟你断绝亲子关系,大家一起丢脸,你什么都拿不到!”

    “爸,我说过了,我不要钱,不要房子,我只想留下来。”

    “休骗了你阿嬷这么多年,你没有资格再在我王家待下去!”

    “又不是我想骗阿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这样赶我出去,我实在……我实在不能接受啊!”

    “那我又能接受你妈妈做的肮脏事吗?”父亲用力拍桌,朝他怒吼。

    “爸,你误会妈妈了。我小时候妈妈总是站在落地窗前看花园,等你回来。”父亲的暴怒牵动他压抑多时的情绪,忆及母亲寂寞等待的身影,他越说越激动,变得口不择言。“可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女人,还带新妈妈到洛杉矶生下明鸿,妈妈太伤心,这才出车祸……”

    “逆子!”

    啪!父亲怒不可遏,随着这声暴吼,举手死命往他甩下一巴掌,他顿觉脸上一道刺痛,眼角闪过爸爸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

    那是新妈妈送爸爸的结婚戒,圆钻围住的整颗大翡翠象征富贵权力,k金戒台刚硬如刀,爸爸一直戴着,也象征他和新妈妈的感情弥笃。

    他错了,错得离谱了,原想挽回父子感情,反倒激怒了爸爸。

    记忆中的大屋子里,只有他和妈妈住在一起,他很少看到爸爸,偶尔爸爸回来了,年幼不懂事的他想跟爸爸玩,顽皮地爬上爸爸的大腿,爸爸却总是拿手掌拨开他的攀爬,拒绝他的亲近。

    这么久以来的再一次父子碰触,竟然是一个耳光!

    爸爸就是讨厌他,他被讨厌了二十几年竟仍无所知觉!是他太迟钝?还是爸爸忍耐功夫太好,以致到了极限,终于一古脑儿爆发出来?

    “滚!我不准你再踏进我王家的大门!”父亲气到全身发抖。

    他打开书房的门,不敢回头,直接往外冲,正好迎上刚走进客厅回娘家的大姐大姐夫和二姐二姐夫。

    “阿嬷才过世,爸爸心情不好,你什么事吵得那么大声?我们在外面都听到了。”大姐质问。

    “明瀚,你的脸流血了?!”二姐惊叫。

    他没有心情理会她们,大姐大他十二岁,二姐大他十岁,在他还没学会叫姐姐前,她们已经出国念中学,后来她们相继结婚生子,又忌惮他的接班可能性,除了帮姐夫在公司搞小动作外,对待他总是客气而疏离。

    可她们却是跟他还有血缘关系的亲姐姐!

    他一路狂奔而出,直到看到路人的惊骇目光,他才伸手抹到脸上的血迹,他找到一间西药房,进去买药处理伤口,贴上一块纱布。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感到绝望,感到生命即将窒息死亡,很多念头在脑海里打转,他想逃离这个再也容不了他的地方。

    他想到了交往三年的女友,立刻打电话约她出来。

    “你怎么不来接我?这么急来不及叫我家司机,真不习惯坐这种小车。”

    下了计程车的女友抱怨,随印花容失色尖叫:“你的脸?”

    “演习时不小心让刺刀划到。”

    “哎唷,好危险,我就叫你不要当兵嘛,又不是没办法拿免役。”

    “我打算退伍后出国念书,我们一起出去。”

    “好啊。”跟他同年毕业的女友很高兴。“我去我爸爸公司上班好无聊,我就辞了准备申请学校,那个……我们要结婚再出去?”

    “是的,先结婚再出去。”望着女友美丽的笑容,他点头。

    “啊!我要开始挑婚纱了,还要订喜饼……”

    “我们公证就好。”

    “公证?我们要去教堂结婚啊?我们两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爸爸一定要请上一百桌客人,他说他老是包红包出去,等到嫁女儿就可以回本了。”

    女友咯咯娇笑。

    “公证简单隆重。”如今爸爸是不可能出面为他主婚了。

    “我们又不是没钱办婚礼!你当兵没空没关系,我来筹备就好。”

    “我出国后,大概不会回台湾,就在那边找工作定居下来。”

    “你不回来?不接下王业集团?!”女友的脸孔开始扭曲。

    “我不能……”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王业集团的小开耶!你不回来接班我怎么跟我爸 爸说?!每次寒暑假我想找你出国玩,你都说要去工厂实习,好了,现在说不接就不接?那我牺牲假期陪你留在台湾是干嘛呀!”

    他离开了大发娇嗔的女友,他无法向她说出他的痛苦。

    疼爱他的阿嬷过世了,爸爸立刻赶他出门,他以为可以从女友处得到慰藉,结果却是让他更加烦躁。

    二十三年的亲情算什么?三年的爱情又算什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抓得住的感情?

    他无处可去,整个人郁闷到快疯掉,抱着最后的希望,他找到了念研究所的大学同窗辛绍峰,正巧当兵休假的姚克钧也在那边,他们是同班实习分组的三人组,曾经一起熬过许多个跑资料、赶报告的夜晚。

    他们先到篮球场和别人玩三对三斗牛,他没有休息,三人组也没休息,换了对手一场又一场打下去,他汗水直流,渗进了脸颊伤口,他不觉得痛,继续跑,继续流汗,继续消耗他无从发泄的体力。

    天黑了,别人都回家了,他还在拚命运球上篮,辛绍峰抢过他的球,他再抢回来,继续上篮;姚克钧抢下篮板,丢了球,和辛绍峰两人一左一右架他离开。

    来到绍峰的住处,两罐啤酒下肚,他开始说话,吃一口菜,大灌一口酒,说着说着,他哭了,再狂灌啤酒,大声说话,大声哭吼,控诉老天鸿何要如此待他!两个好友默默地陪他喝酒,听他说话,最后,三个大男生喝到烂醉如泥,睡倒在客厅地板。

    一年后,他退伍,出国。他密集修课,日夜念书写报告,当作是提前进修他所计画的企管课程,一年之内便修完所有学分,拿到学位。

    他回到台湾,回公司找两个姐夫,探询爸爸的近况,又顺便去见了过去实习部门的同事;他心里仍抱有一线希望,盼爸爸知道他这么努力,会回心转意,叫他回家。

    当天晚上,何律师找到他,说董事长知道他回去,非常生气,传话要他以后不要再出现,然后再以长辈立场劝他暂时远离仍在盛怒的父亲。

    他终于放弃挽回,黯然返回纽约,接下等候他回覆的华尔街银行工作,从此成为一个没有家的海外游子。

    他将心力放在工作上,因他钜细靡遗的专业判断,屡屡协助公司度过经营危机,很快就在银行圈闯出了名声。

    每年的圣诞节,他会写一张卡片回去。他知道秘书会处理爸爸几百上千张的应酬式卡片,爸爸可能看不到,但他只想尽到问候的心意。

    三年后,一家国内银行的总经理到纽约参访各大银行,知悉他的专业杰出表现,一再邀请他回国;他考虑了一个月,收拾行李回到故乡。

    家人都知道他回来了,爸爸或许也知道,他改了圣诞卡上的地址,依然每年寄出。

    他在台湾重新开始,他是王明瀚,银行的协理;他不再和王业集团有任何关系,也绝口不提王业,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显赫的出身。

    做了三年,工作过上了施展不开的瓶颈,刚好辛绍峰和姚克钧也想转换跑道,于是三个臭皮匠聚在一起,决定结合彼此的专业,成立了神奇企管顾问股份有限公司。

    回来很多年了,事业已小有成就;但,他还是一个没有家的游子……

    萧若屏踩下煞车,车子停在一栋高级大厦前的停车道。

    听着他的过去,她都差点握不稳方向盘了,更何况是经历这一切的他。

    她的心一丝丝地抽痛起来。难怪!难怪他总是不愿意谈自己,在他成熟稳重的外表下,藏着太多难以说出口的家务事了。所以,他守着对不是父亲的父亲的承诺,一个人远远地离开了原生家庭,度过了十几个孤独的新年,而在那问太过简洁的公寓里,又有多少难以成眠的夜晚……

    她无法置评,那是他的父亲,她能做的就是安静倾听,再送他回家。

    “我去找停车位,等你出来再打电话给我,我开过来还你。”

    王明瀚望着大门,不知是否听到她说话,久久不语。

    这不像是机敏果决的王顾问,她迟疑半秒,身子靠了过去,张开手臂,轻轻抱住他的腰身。

    “王明瀚?”再轻声唤他。

    她的拥抱令他有了反应,回过头来,伸手便握住了她昀手掌。

    “若屏,你陪我进去,好吗?”

    “可是……”那是他的家庭聚会啊。

    “你陪我。”

    路灯照射下,他左脸颊上的淡疤隐约可见,他需要她,她义无反顾。

    “好。”

    经过通报,拿到了临时停车卡,他这才能开车回到自己的家。

    来到最上层十六楼,二十坪大的客厅坐了一堆人,没开电视,没人说话,气氛僵滞,他们的出现让大家全看了过来,也挂起了客套的笑容。

    “明瀚,你总算回来了,这位是……”大姐喊道。

    “她是萧若屏。”王明瀚选择最适合她出现的身分。“我的未婚妻。”

    他为她一一介绍在场的亲人,萧若屏立刻由他们的座位分出三派。

    大姐、大姐夫和他们的儿子坐在一起,二姐、二姐夫和三子王明灌又是一派,然后是夫人和二子王明鸿,他们则是变成第四派人马。

    “萧小姐是哪家的千金?”才刚坐下,二姐马上问话。

    “我是福星机械的总经理。”萧若屏大方地回答。

    “什么秋星机械?没听过。”二姐一副审讯的口吻。“你们公司多少人?年营业额多少?一股几块?”

    “我们公司目前一百零八人,今年预估——”

    “呵,王业电子一个业务部门就一百名员工了。”大姐插话进来,转向当总经理的丈夫,笑说:“要你管这么庞大的事业,真不简单啊。”

    “是哦?”二姐不甘示弱,“员工多却做不出成绩,接的都是赔本生意,业务量大有什么用?一个不会赚钱的总经理比冗员更可怕。”

    “电子代工业削价竞争很厉害,我们能接到订单算很好了。”大姐夫毕竟有他上市公司总经理的气势。“我们这么努力在做,最怕的就是有妇道人家不懂经营,挂个董事名义就到董事会乱放炮。”

    “姐夫啊,不是我老婆爱放炮。”二姐夫目前“屈居”关系企业的总经理,笑得阴侧恻的。“连不懂财报的菜篮族都知道你不会赚钱,害我们王业的股价直直落。嘿,总经理可不是终身职喔。”

    “姨丈,”大姐的大儿子说话了。“我爸爸重视的是集团整体利益,要不是我们接单,你做下游oe会有业绩吗?请不要以偏概全。”

    “这里没有第三代说话的余地,你闭嘴。”二姐不客气了。

    “我是业务一部的副理,我是就事论事。”大甥儿也很强硬。

    “我这儿子是会做事的。”大姐得意地说:“而且还比他的小二男舅、小三舅舅更早进集团,凭着本事升上副理。明鸿、明灌啊,要好好跟你们的甥儿学学。”

    三舅就三舅,不用再冠一个‘小’字。“二十二岁的王明灌年纪最小,讲话声音可不小,脾气更不小。”在王家讲的是辈分,就算吃饭,还轮不到外孙坐主桌。“

    “明灌,大姐看你好像还没转大人,应该没办法生内孙吧。”

    客厅气氛剑拔弩张,人人各有表情,各在隐忍,却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到最

    有可能最快生下内孙的王明瀚。

    王夫人雍容华贵,小儿子被讽刺了也面不改色,客气地开了口:“不知道萧小姐跟我们明瀚交往多久了?”

    萧若屏还在想答案,王明瀚立刻代答:“十年。”

    算了,随他去编,今天她是一个沉默的配角,她只是陪伴他。

    “明瀚,你要结婚了怎么不跟我们说呢?”二姐夫问说。

    “他不好意思说吧。”二姐打量萧若屏,已拉拢到明灌的她有恃无恐。

    “以前好条件的证券千金不要,找了一间没名气的小公司的小小姐,你到底几岁啊,可别是拐了人家未成年少女。”

    “哎呀,明瀚我看这样好了。”大姐自以为好主意。“你们结婚后,萧小姐不如把你家公司并到我们王业集团,我们有的是专业管理人才,会照顾你家的生意,你就好好在家里当个少奶奶。”

    萧若屏不回应,也不生气。

    若是几个月前,她早就跳出去杠,说清楚事实,但现在她已懂得保持冷静,静观其变。

    这家人讲的每一句话都充满算计,笑里藏刀,居心叵测。天啊!她有个问题爸爸还是小意思,这户姓王的有钱人家才是变态。

    “大哥,爸爸年纪大了。”王明鸿有意打圆场,以轻快的语气说:“你就赶快生个孩子叫阿公,爸爸一定很高兴。”

    “大哥,你确定你的小孩可以叫爸爸一声阿公?”王明灌冷冷地问。

    “明灌!”王夫人正色说:“你不要乱说话,你爸爸会生气。”

    “妈,你自己说……”王明灌欲言又止,最后总算没说出来。

    王明瀚静静坐着,不动如山,连睫毛也没眨一下。

    “哟,我怎么听不懂明灌的意思?”二姐故意转向丈夫。“如果小孩不能叫爸爸阿公,那不是说,明瀚跟爸爸没有关系?”

    “明瀚是你弟弟啊。”二姐夫转过脸,不想落井下石。

    “如果不是亲生子的话,还能继承遗产吗?”二姐仍不罢休。

    “你们就是要我赶快死掉,好能分遗产是不是?!”

    抖动沙哑的声音传来,王明瀚像是被电到似地,立刻站了起来,萧若屏也陪他站起,望向了眼前的老人——王业集团总裁王兆昆。

    这位叱吒风云、建立起王业集团的大企业家,如今拄着拐杖,白发散乱,垂垂者矣,长袖衬衫放在裤子外头,更显身形消瘦。

    王明瀚喉头哽了下,双手微微举起,想要上前扶老人家,却是凝定原地,难以举步。

    “你来了?”王兆昆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爸……”王明瀚终于喊了出来。

    王兆昆没有回应,迳自走到他那张没人敢坐的专属大沙发,陪同他的何律师也在旁边的搁脚凳坐下来。

    “你们要分家产,好!我这就分。”王兆昆拿拐杖用力撞地。

    “兆昆,小孩子吵闹,你不要当真。”王夫人好言劝说。

    “我如果今天不分,你就等着我哪天认不得人了,没办法做事了,然后申请我禁治产,你好来当监护人管理我的财产吗?!”

    “你怎能说这种话?”王夫人红了眼眶。

    “爸爸,大哥回来了。”王明鸿先是轻拍了母亲的眉头,又说:“我看晚餐应该准备好了,我们全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先吃个饭吧。”

    “等我把话说完再吃。”

    这时何律师已经在茶几上摊开一些文件,纸张沙沙磨擦声在突然陷入诡异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明慧,王明丽,王明鸿,王明灌。”王兆昆点了名。“你们这几年来都已经陆续分到股份,我不会再给你们。至于我名下的集团股份,包括王业电子在内的十五家公司,一半还是我的,另一半给明瀚。”

    大家一阵哗然。每个人都明白,老人家原本就拥有最多数的股份,即使分出一半,还是比任何一位董事多,而明瀚和父亲拥有同样最多数的股权,意谓着……王业电子的董事长不是爸爸就是明瀚?!

    “爸,明瀚离家那么多年了!”二姐立刻发难。“他都不管家里的事,你怎能给他那么多股票?!”

    “你叫什么?!以前女儿是不能分家产的,你拿那么多还有意见?!”

    “安静点。”二姐夫赶快拉拉老婆。

    “爸,是要给儿子没错啦。”大姐也很快盘算着。“可是这两年我们帮你扶着王业电子,没功劳也有苦劳……”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何律师正在处理。”

    “我现在请董事长签署文件。”何律师递出文件夹。“请在场的各位做见证了。”

    王兆昆拿起钢笔,稳稳地签下几份文书。

    第7章(2)

    王明灌眼睁睁看着父亲签名,再也无法按撩,激动地嚷道:

    “爸爸,你这样分配不对!大哥离家出走这么久,对我们王业集团没有贡献,而且、而且……他又不是你亲生的!”

    “明灌!”王夫人赶紧斥责一声!

    “谁说明瀚不是我亲生的?!”王兆昆陡然变脸,怒目圆睁,碰地重重敲下拐杖。“王明灌你有种再说一遍!”

    王明灌脸色倔强,将自己摔进沙发里。

    “王明灌你到现在还在念书花我的钱,你最好说出你的贡献!”王兆昆还是气呼呼地吼道:“你们全给我听好!我要是死了,就只有明瀚能以长子的身分捧我的牌位,其他人全滚到后面去!”

    “你不要生气,别讲不吉利的话。”王夫人走过去,轻按他的肩头。

    “雪樱?”王兆昆抬起头来,愤怒的神情一下子转为疑惑,看了足足有五秒钟,这才摇头说:“你不是雪樱。”

    王夫人转身叹气,王明瀚身体明显一颤,大姐和二姐则是面面相戏。

    “吓!爸爸在叫妈妈的名字。”

    “是你?”王兆昆循声望去,看到年近五十的大女儿,撇下了嘴角。“雪樱没有这么老,也没这么丑,雪樱是最美丽、最高贵的。”

    “怎么回事?爸爸把我当成妈妈了?”大姐惊叫。

    “爸爸是不是老人痴呆症啊?!”二姐惊嚷。

    “爸爸失智?!这问题严重了。”二姐夫也赶快问:“何律师,这样分财产还有法律效力吗?”

    “哪个混帐说我失智?”王兆昆冷冷地环视众人,立刻让大家乖乖坐好。

    “我头脑很清楚,你们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想搞怪的给我安分点!”

    “这怎么可以!爸爸老番癫了,今天分股票不算数!”二姐抗议。

    “对啊,不算数!”大姐也还想为自己和丈夫多争取一些好处。

    那边几个人和何律师争论法律问题,不时还提到王明瀚的亲子关系,而身为今夜家庭会议主角的王明瀚始终不发一语,除了见到父亲时站起来外,他就像被钉牢似地坐在沙发上。

    他的目光放在父亲身上,放在那张出现老人斑和皱纹的脸上,放在戴着翡翠戒指的右手无名指,放在空无一物的左手手指,放在那双用力握住拐杖浮出青筋的手背上,放在那说话时会略为抖动的身体上。

    他不说话,但他紧紧按在大腿上的双掌已流泄出情绪。萧若屏轻轻按上他的手,他转头看她,随即改握她的手起身,走到父亲膝边蹲了下来。

    “爸,您身体好吗?”

    “我身体很好,血压一百三十,医生说我七十三岁这样很正常。”

    “妈妈有在照顾爸爸,的确是不该让大姐二姐进来吵爸爸的。”王明瀚抬起头,露出微笑。“妈妈,谢谢你。”

    王夫人眼眶湿润,声音微哽:“你有空就回家看苍爸吧。”

    “娶到好某,卡赢过天公祖。”王兆昆望向妻子,满意地点点头,再看到了蹲在旁边的萧若屏。“她是你太太?”

    “是的。”

    “她眼睛大大的很可爱,她坐在你旁边,一直在看你,她很关心你,你要好好爱她。”

    “爸爸,我会的。”

    “你也要好好爱明瀚。”

    “好。”萧若屏在老人家面前只能如此回答。

    “老何!”王兆昆突然想起事情。“我文件还没签,你快拿过来。”

    “董事长,你签好了。”

    “咦!我什么时候签的?”王兆昆看到何律师给他看的签名文件,老脸先是显得困惑,随即又唤道:“明鸿,你叫明瀚回来了吗?”

    “爸,我在这里。”王明瀚轻唤老人家。

    “你回来了?”王兆昆始终表情平板,无喜,也无怒。

    “是的,爸爸,我回来了。”

    王明瀚将汽车钥匙插进锁孔,两分钟后,仍坐在驾驶座上发呆。

    “还是我来开车吧。”萧若屏见状便说。

    他无法思考,只能接受她的建议。两人下了车,准备交换座位,正巧看到走进停车场的何律师。

    “太好了,明瀚你还没走。”何律师走了过来。“我本来打算晚点打电话给你,约你处理一些手续,顺便跟你说些事。”

    “我爸爸他……”

    “他的身体?”何律师知道他要问什么。“他两年前发现自己常常丢东忘西,去看医生,诊断是轻度神经认知障碍,也就是早期失智,即使有在吃药,但阿兹海默症的过程是不可逆的,我母亲也是这样,慢慢的就认不得人了,也不知道要吃饭,生活无法自理,唉,最后就走了。”

    “不可逆?”

    “只会继续恶化,不会好转,这历程可能是几年到十几年之间,但有时恶化的速度会突然变快,这也是董事长所担心的——明瀚,你知道你爸爸的意思吧?”

    “他要我保护明鸿,以多数股权牵制住大姐和二姐。”

    “还是父子同心啊。”何律师感叹一声。“其实董事长大概七、八年前就有这个想法,那时他也是怕年纪大了,万一突然有个什么,明鸿太年轻没办法接班,但他就是拉不下脸叫你回来。”

    萧若屏很想大喊:这对王明瀚不公平!哪有要赶人就赶人,要他回来就回来,而且还是回来扛下一个重担?真是吃人够够的爸爸。

    但她不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看到了化眼眸里交错的激动泪光。

    他的心愿就是回家。诚如她也想要圆满一个家的心愿,所以就算她阮囊羞涩,就算她有天大的理由可以将爸爸丢到便宜的灵骨塔,她也要花钱为爸爸妈妈买一个合住的塔位——他的心情,她懂。

    “每次董事长找我过去谈财产规画,他一定会算你一份,在法律上,你仍是他合法的长子。”

    “以前我签过一份放弃遗产同意书。”

    “你应该知道,生前抛弃并没有法律效力。好几年前董事长就连同检验报告烧掉了。至于明灌会知道,应该是董事长跟夫人说,夫人又透露给明鸿和明灌知道。”

    王夫人端庄贤淑,萧若屏却感觉她是王家里算计最多的女人。当年为了“对抗”王明瀚,联合姐夫派培植势力,后来怕长子回来,又刻意搬弄;但最后还是忖度情势,依附最有能力的前妻长子来维护亲生长子。

    唉,母爱啊。

    “夫人也辛苦了,我不止一次看到董事长将夫人当作你的亲妈妈。家里本来只有夫人知道董事长得了阿兹海默症,今天一闹开,恐怕没完没了——唉,一个家不能穷得只剩下钱啊。”

    “我会常常回去看爸爸的。”

    “你的事他做绝了,我事前事后劝了又劝,他也不听。这两年生病,脾气变得更坏,顽固是顽固,却也不再那么爱面子,比较会显露出真性情。有时候我隔不到几天去他办公室,他还是会再一次拿你寄给他的圣诞卡给我看,很高兴的跟我说,明瀚今年又寄卡片来了。”

    王明瀚抿紧唇瓣,抬眼看停车场上的管线,再用力眨了眨眼。

    “他对你的亲生妈妈爱得太深,也恨得太重,却拿你来惩罚她,也惩罚了自己。唉,他现在这样也好,不必再去坚持什么了。”何律师又是轻叹一声。

    “我六十岁了,不想再做无血无泪的律师工作,这回处理完你们家的事,我就要退休了。”

    两部车陆续离开,驶出暗无天日的停车场,回到了真实人间。

    他一路上还是保持沉默。她尽责地当一个司机,任他去沉淀思绪,最后将车子停在一处空地停车场,再陪他走路回去。

    不同于许多公寓一楼住户将前面院子改成停车空间,他的庭院简直是座小型的植物园,一开门便是清凉绿意,瞬间化开了郁闷心隋。

    今天,她一步步走进他的秘密花园,越是深入,越是无法回头。

    “我头痛。”走进客厅后,王明瀚整个人松卸了下来。

    “你常常头痛吗?”

    “很累很累的时候才会,吃药就好。”他勉强撑出微笑,坐到沙发。

    这孩子!其实他还有时差,却舍命陪小姐出游,晚上又碰到这事,连她这个局外人也很头痛啊。

    “我去帮你买药。”

    “不用了,那边柜子右边抽屉有药。”

    她帮他找出止痛药,再去厨房倒一杯开水,送到他手上。

    “车钥匙要放哪里?”她看着他吞下药。

    “你开我的车回去,反正我接下来一个星期用不到。”他神色疲惫,声音变低:“我是应该送你回去,可是……”

    “我明白,你累了,我陪你。”

    “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

    “是啊,都这么晚了,十一点了耶。”她掏出手机看时间。

    “你需要一支手表。”

    “咦!怎么讲到手表?”

    “从你拿手机出来,到按出看时间,最快也要一秒钟,慢的话更要好几秒,可是看手表不用半秒钟,很久以前我就想指正你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

    他很正经地说着。

    他还有心情说这个?她哑然失笑。“王顾问,你恢复正常了?”

    “所以我很好,我没事。”

    “我都说十一点了,我们那边很难找停车位,找到近的算是幸运,如果找到很远,还要走回去,这么晚你不怕我一个女生遇到坏人?”

    “那我送你。”他说着就起身。

    “你都吃止痛药了,吃那个会爱睡觉,我才不敢让你送。”她顺势推着他的背部往房间走。“赶快去睡,你就让我窝一晚会怎样?又不是没窝过。”说着她脸就热了,幸好她是躲在他身后。

    “你来房间睡。”他打开房间电灯。

    “去!那是你的床,你后天还要出差,要补个好眠才行。”

    “我没客房,只有沙发。”他的神情很抱歉。

    “知道啦。”她继续推他,将他推到床边,按他坐下来,笑说:“你借我浴室洗个澡,借我一套衣服穿,再借我一条被子。快,睡了啦。”

    “我还没洗澡。”

    “要洗澡,要睡觉,快决定,二选一。”

    他原已累到弯腰驼背的身板挺直起来,一双眼睛盯着她看,嘴角也缓缓地勾起一抹微笑。

    “你喔……”

    “我怎样?”那微笑太魅惑人心,明明累得快睡着了,那眸光怎能瞬间变得如此幽深难测……这个房间太危险,她谨慎地退后一步。

    看到她的动作,他仍是微笑,开始解开衬衫扣子。

    “吓!”她瞪大眼,明明是儿童不宜的画面,她合是吞了口水。

    “我还是先睡,我怕会洗澡洗到睡着。”他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倦意,慢慢地,悠悠地,好似讲到一半就会不见了。“衣橱里你自己找适合的衣服,毯子在这里,自己来,恕不招待。”

    “喔。”她趁机转到衣橱前,拉开拉门。“我先拿好了。”

    翻呀翻,找呀找,全是男人的衣服,可见他很乖的……嘻!

    她又想到了电影里常看到女人穿男人的衬衫以表示登堂入室,不觉抓住了一只衬衫袖子发呆。

    她不知道两度来到他家代表的是什么意义,但她已经有点了解他为何要亲近她、待她好的原因了。

    他们都有过类似的遭遇,他们太像,同是天涯沦落人,她自然而然吸引了他的亲近,他一方面补偿她,一方面也寻求她的陪伴来取暖。

    就是如此吗?她说不上心底涌起的那股落寞戚。

    而她今晚执意留下陪伴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还他上回照顾的“恩情”?不,不只!还有……

    答案呼之欲出,她心脏怦怦乱跳,赶紧随便挑了他一套内衣裤和休闲服,再转过身,他已经躺到床上,侧着身子,一双黑眸还是直直瞅着她,外套衬衫裤子袜子随便丢在地上,好像等着她去收拾似地。

    “还不睡?”她轻扯微笑,真是标准的单身汉,东西乱丢一地。

    “若屏,对不起。”

    “怎么了?”她走过去帮他捡起衣裤。

    “今天本来是帮你庆生,不该让你承担我家的事。”

    “没关系。”

    “若屏,听我说话好吗?”

    “好啊。”

    “若屏……嘿呵……”

    俊脸眯了眼,张了嘴,竟露出憨笑,好天真,好可爱,像个傻呼呼的大婴儿,她目瞪口呆,这是常常板着脸孔、面露凶光的王顾问吗?

    “对不起,我真的头痛。”大婴儿好无辜。

    “吼,头痛就赶快闭上眼睛睡觉,不要一直想讲话、说对不起的,听了很腻耶。”

    他又笑了,想再说话,但实在太累,眼皮率先盖下,转身过去摆平。

    怎么他睡觉的样子也那么帅气啦

    一咪咪的喜欢,而是爱上他了。

    完了,真的完了,她阵亡了,不再只是怎么办?感情放出去了,还能收回来吗?尤其对象是他,本来就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高贵王子,即便曾经离开,但他回去后,又是宫廷里的王子,又能开始结交名媛公主,不再需要找她取暖,她算什么呀。

    她不自卑,若他奠因为她的出身而不把她当朋友,她也会唾弃他。

    如果他有更好的对象,她是该祝福他,然后转身,离去……

    切!她自己是在演什么悲情单恋小剧场啦!难得两人独处的夜里,她不该拿来想这些有的没的庸人自扰,徒然破坏情调。

    手上抱了一堆衣服沉甸甸的,她先将换洗衣物放在一边,再找出衣架,挂起他的衣裤,掏出重要的皮夹和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转头看他。瞧这家伙,刚刚顾着侧身跟她说话,被子也没盖好,右手习惯性地放在被子外面摸肚子,让只着汗衫的他露出结实饱满的手臂肌肉,令她好想拿手指去弹一弹喔。

    “喂?”她轻唤他,见他没回应,又唤一声:“王明瀚?睡着了?”

    夜深人静,疲惫的身心加上药效催眠,他很快入眠了。

    辛苦了,我的王子。她为他拉整好被子,盖住那双长脚,把他裸露在被外的右手放进被里,目光始终眷恋在他那张熟睡的俊脸上。

    颤骨上的淡疤是缺憾,却也是生命的印记,见证着他的成长和改变;他一个被放逐的王子,寂寞孤独,纵有满腔心事,又要跟谁说?她让他取暖又如何?她很庆幸能陪伴他走过今晚,她更愿意承担他的一切。

    她终于放纵自己,俯身轻轻吻了那道疤,再抚了抚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脸颊,最后吻上他的唇,停留了好久、好久,直到屏住的呼吸再也撑不过来,这才满足地嘻嘻笑了。

    哇!亲到她的白马王子了!她干脆坐到地板,将双臂搁上床垫,下巴枕上去,眯着眼睛,继续欣赏王子熟睡的英姿了。

    第8章(1)

    若屏小姐你好:

    很冒昧写这封信给你,因为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请郑老师转交。

    我是王明瀚,你还记得我吗;三年前的暑假,我大学毕业到王业电子财务处实习,就坐在你的旁边,你教过我会计,我每天下午都会帮你登记挂号信,印象中你是一个很爱笑的女孩。

    算算时间,你应该毕业两年了,不知道你现在念哪间学校;还是直接出来工作——或者像以前一样半工半读:希望你目前一切顺利如意。

    信里附上八月十五日的报纸影印,你看了就知道闹出事情的男女主角是罗志兴和林秀云。我八月底回公司,听同事说,原来他们婚外情很多年了,一直隐瞒得很好,最近才被李惠君揭发出来,结果闹出了这么大的社会新闻。

    李惠君还说出一仵事,那就是你是被冤枉的。

    当年罗志兴和林秀云以为你撞见他们约会,害怕婚外情曝光,因此设计将林秀云的手机放进你的书包,再由李惠君指认你,罗织罪名将你赶出王业电子。

    当我听到这事时,我很震惊,也很难过,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跟你说:

    对不起。

    若屏小姐,我真的很感抱歉。首先是王业电子人谋不臧,雇用这种心术不正的员工,严重伤害到你的名誉,如果你愿意回来王业,请告诉我,我会想办法请内部主管恢复你应有的工作权益。

    再来,我要为我当天的傲慢态度,郑重向你道歉。

    我以为“罪证确凿”,我就有权利指责你的犯行。但我忘了,我不是法官,我也没有经过严谨的调查,我甚至没有好好听你的辩白,我只是前一天晚上看到你把玩小海豚,正好又发生这桩失窃事件,便将你对“新手机的好奇心”直接等于“偷来自己用”,这是一个致命的刻板印象。

    若屏小姐,对不起,我太自以为是了。

    我以为自己眼睛所见的就是事实,殊不知除了老天以外,没人能做出最公正的判断。然而就算是老天也会捉弄人,袍不是当裁判,而是安排最诡谲可笑的命运,当你以为安安稳稳地往前走时,突然被判出局,再也不能回去原有的正常道路,我想这是谁也无法接受的。

    我曾经以为,万事万物皆有他正常运行的轨道,但就是有星球会遭受撞击,远逮地飞出他的太阳系,生命在一夕之间变成虚无,我又要如何在废墟里找回自我:

    我不知道。

    这两年来,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我问过无数个为什么,也曾绖想尽办法寻求解答,但我无能为力,既定的事实已经无法挽回,我就像是不断推着巨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再怎么努力推上去,最后还是会滚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徒然。

    所以当我听到你是被陷害后,我深刻了解到你当时的心情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为什么要去承受这种不公平的对待:什么叫做百口莫辩;就是想为自己辩白,却没人听,而是直接判你死刑,丢你下去无问地狱,任你怎么呼喊也没用,不是沉沦死亡,就是带着满身伤痕挣扎爬起,在茫茫迷雾之中再为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我回头想,那时你刚升高三,才十七岁吧,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犹困在自己纠结难解的情绪里,那时的你又是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呢?

    真的很抱歉,我竟是迟了三年才能体会到你的痛苦。若屏小姐,我还是要再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去年退伍后赴美念书,已于月初拿到企管硕士学位,这次回来本想留下,现在决定回纽约工作,信末附上我的e-il和住家地址,希望能收到你的信,让我知道你的近况。

    敬祝

    心怡

    王明瀚

    “现在是福星的机器好,我们要把握这个优势。”萧若屏指示说,“日币不稳,就算做逮汇避险,上上下下的风险还是很大。朱经理,接下来跟日本那边谈条件,一律改美金报价,这点一定要坚持。”

    “好,没问题。”业务部朱经理抽掉日币报价单,再递出一张单子。“黄副理你评估一下,照台中林董的订单要求,会多出多少成本?”

    “嗯。”黄副理快速看过。“至少十万,妹总你怎么看?”

    “林董是老客户,一直都很支持我们,他这回扩厂遇上资金难题,我们是做长久事业的,机器照做,价格不变,但请朱经理一定要告知林董成本上涨一事。”

    “老朱,我给你物料成本变动表,你好跟林董去说。”黄副理说。

    “啊,多谢了,我顺便跟你去厂房,南非客户在问进度。”

    “谢谢两位啦。”谈完业务,萧若屏愉快地起身送他们。

    “咩姐!咩姐!”谢诗燕等两位主管一离开,立刻抱个纸箱过来,兴奋地说:“王顾问寄来的耶。”

    瞄到那个约三、四十公分的正立方体,萧若屏头大了。

    “不是叫你负责拆我的信件吗?拿走拿走!”

    “寄信人是他,收件人是你,这是私人的……”

    “企管资料啦,他以前也寄过,满满的一箱要我做功课,都结束辅导合约了,还不放过我。”

    “可是不重啊。”谢诗燕掂了掂。

    上他企管课的录髟?这么大箱?“

    “啊,可能是光碟片吧,会不会是你去上他企管课的录影?这么大箱?”

    萧若屏赶走小燕,坐回桌前,继续埋头工作。

    “哇啊,这什么?”那边小燕叫得好大声,整个办公室都看过去了。

    只见她不断地往纸箱里掏去,几颗保丽龙球被她掏得跳了出来,最后拿出一个用气泡袋包起来的小盒。

    “生日快乐!”谢诗燕冲过来,指着气泡袋里的小卡片。“咩姐,今天是你生日,王顾问祝你生日快乐!”

    “给我!”萧若屏立刻抢下来,全身都热了。

    “咩姐,快看看里头是什么东西!”

    “咦!说不定是戒指喔。”好几个同事笑咪咪地围拢过来。

    “不可能!你们不要胡说。”萧若屏捧着小盒,不敢去猜想,本想直接丢进抽屉,但没有人接到神秘礼物还能忍耐着不去看,所以她还是以微颤的指头拆开气泡袋,拿掉银色缎带,掀开深蓝色软皮的盒子。

    答案揭晓,一支手表嵌在白色天鹅绒垫上,闪动幽静的光泽。

    “哇!”同事们笑嘻嘻地,看看手表,再看看再也装不了老成冷静的总仔。“妹总喝醉酒,脸红了。”

    “上班时间不要偷懒,回去做事!”她挥手赶人。

    早知道王顾问喜欢咱妹总了!同事得到答案,个个噙着微笑走开。

    萧若屏拍拍火热的脸颊,喝下一口水,这才拿出手表,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金色的表面,钟点处镶有细小的水钻,后面刻有swiss de的字样,深咖啡色的真皮表带典雅大方,她拿起来戴上,发现表带长度不长不短,完全合乎她的手腕。

    什么时候让他量过手围了呢?还有咧,小小一支手表干嘛用那么大的箱子?他是存心唯恐天下不知!

    他应该早就准备好了。那天他可能放在车内,等候最适当的时机拿出来,却没料到回家一趟搞到身心俱疲,也就忘了;隔天他睡到下午,起床后她拉他去来宝面食大吃一顿,然后赶他回家,他也没机会亲自送出。

    她心念一动,往键盘敲上手表品牌查价钱,一看到六位数字的高价,好像 被热锅烫到,慌张地取下手表,放回盒子里。

    好贵重!她受得起吗?而他又是以什么立场送她这支手表呢?

    怎么办?欢欣甜蜜的心情让慌张所取代,再看到摆在桌面的哀凤手机,她拿了过来,垂下眼,以指头轻轻抚过光滑的外壳。

    她努力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无论如何,还是得先让他知道抛收到礼物了,便顺手发出简讯:收到了,谢谢。

    桌上专线响了起来,她接起来。“我萧若屏。”

    “萧总经理你好,我是星星周刊记者,我姓洪,有事想请教你。”

    “请说。”在对方说话的同时,她心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八卦记者果然厉害,能拿到她的专线电话号码,但目的绝对不可能是来访问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总经理。

    “你是王明瀚先生的未婚妻吗?”当当!第一颗震撼弹投下来。

    “不是。”

    “那你有听说过,王明瀚不是王兆昆亲生子这件事吗?”

    “我跟王先生不熟,什么也没听说过。”

    “不熟怎会去过他家?”

    “记者先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过王先生他家?”

    “有人提供线索,我是在跟你求证。”

    “我已经给你答案了,请问还有什么事?”

    “萧小姐怎么会认识王明瀚?跑趴?宴会?”

    “记者先生,你打电话前做做功课好吗?搞不清楚王顾问和福星机械的关系就来乱问一通,浪费我的时间!”

    她海削记者一顿,挂上电话,没有痛快,却是担心了起来。

    午休音乐响起,同事们纷纷起身,往三楼走去,她手机钤响,来电人正是王明瀚。

    “若屏,我想你。”他劈头就说。

    她愣在椅子上,全身僵成化石,这……这叫她要如何回应?

    “等到我生日,你也要送我礼物。”他好像在笑。

    “哪有人主动讨生日礼物的!”她笑了出来,稍稍驱走浑身像是黏了蜂蜜的不自在感。“喂,十二点三分三十二秒了,你要去吃饭了吗?”

    “刚结束会议,正准备搭车去餐厅,你呢?”

    “待会儿就上去三楼吃便当。”哎,这是什么无聊对话?她赶快说出她的疑虑:“刚刚有记者找我。”

    “我知道。神奇企管也接到电话了。”他顿了一下。“我猜下一期的周刊就会报导出来。”

    “那……”大概会闹得满城风雨了。

    “应该是我二姐放出的消息,企图影响五月的董监事选举。放心,不会有事。我已经叫神奇的同事处理,不会再让记者去骚扰你。”

    “谢啦。”听起来很受用,心头暖暖的。

    “相信我危机管理的能力吗?”他语气一如往常般地笃定。

    “相信!”她放下心中大石,笑说:“不然你还叫企管专家吗?”

    大老板儿子娶女明星的婚宴,现场觥筹交错,冠盖云集。

    王明瀚和同桌的老板级宾客交换过名片。话过家常,吃过一道菜,便起身告辞准备离去。

    “明瀚啊,很久没见到你了。”一位老者过来招呼。

    “邱世伯,您好。”他立刻起身,礼貌地唤道。

    “你爸爸身体还好吗?”

    “他身体很好,只是不能太操劳,所以今天就不过来了。”

    “也是时候让你接班了。”邱董事长拍拍他的肩头。“老王这招高明啊,先叫你到外头转一圈、开公司磨练磨练,累积经验后再回去。”

    他微笑不语。这是一个好说法,就让外界如此解释他离开又返回王业集团的原因吧。

    趁今天人多,他再过去跟该见面的人打招呼。

    “舅舅,舅妈。”

    “你回台湾那么久了也不联络,真是的。”舅妈笑着抱怨。

    “虽然你妈妈过世二十几年了,我总是你的亲舅舅,有空常常走动。”

    “是的。”

    “明瀚,舅妈娘家有一个侄女,今年二十五岁,台大毕业……”

    “我有未婚妻了。”

    “哎,这个……”舅妈有些尴尬。“怎不带她出来介绍一下?”

    “这里记者太多。”

    “不带她出来,是要保护她?”舅舅问说。

    “是的,我要保护她。”他露出微笑。

    “你也得好好保护自己,保护王家。”

    舅舅意有所指,他明白,八卦杂志的报导已掀起轩然大波。

    “王顾问,上回在工商理事会见过面。”同桌一位中年男人跟他招呼。

    “我正想找你,请神奇企管帮我公司排个训练课程。”

    “没问题。许总,你看是哪方面的需求,神奇再来规画。”

    “我再跟你联络。”许总热情地比向身边。“这是我内人……”

    “不用介绍了。”许夫人抬起那张画得十分精致的脸蛋,笑说:“以前我跟王明瀚同校同年级,社团就认识。”

    “许夫人你好。”面对十几年前的前女友,他没有任何感觉。

    “原来你们认识。你怎么不早说呢?”许总扼腕。“我也好早一点请王顾问过来诊断公司的财务问题。”

    “哎,都那么久没联络了,我怎知道他在做什么大事业。”许夫人的社交笑容无懈可击,望向王明瀚说:“你那时突然离开台湾,是不是知道身世以后,受不了打击……”

    “八卦周刊乱写的,你就不要讲了。”许总赶忙制止老婆,再以抱歉的目光拚命踉当事人苦笑。

    王明瀚转身离去,他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年轻的爱情太浅薄,以为家世、相貌、学历相当,就是他该追求的对象;然这种看似美满的爱情一旦落入了现实面,却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放弃爱情很多年了,直到最近,死掉的种子重新得到了滋润……

    他打算再跟几位熟人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但也许是他器宇轩昂的外表和身形太过突出,所到之处皆吸引宾客们的目光。

    “是王明瀚?”现场采访婚礼的财经和影剧记者一见到最近的话题人物,立刻蜂拥而至。

    “请问王总经理,你和张宁宁吃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