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现在叙说一下我大二的那场灾难。我曾经让人给我算过命,给我算命的瞎子说,我的命运线分叉,这分了叉的地方,是我的劫数,要么闯过去,继续活着,要么被堵死,小命不长到此为止。
古人说,旦夕祸福,是一点都不会错的,有时候,福与祸就是邻居,就是哥们儿,也许说话的工夫,就天下大变,乾坤逆转,让你措手不及。
我是开学后的第十二天出的事,中文系足球联赛刚刚开始,出事之前,我踢了四场比赛,进了四个球,抢尽风头,意气风发,并准备在后面的比赛中继续牛瘪下去。我是在决赛上受的伤,我那天早上精神恍惚,委靡不振,头很沉,并伴有莫名其妙的腹痛。我在踢那场球之前,很意外地碰到纯,她当时从足球场经过,我很远地看到了她,背过身,把身后的“7”号正对着她。
比赛开始,我在场上狂奔。我记得当时有人传球,我转身,身后是人,我的腿就有了阻力。突然,我的重心没有了,身子由于惯性,继续向前冲,栽到地上。我经历了短暂的眩晕,左眼血肉模糊,右眼仅透一条缝,光线很亮,很刺眼,我没感到疼,只想站起来,发现右腿已经失去了知觉。我想,完了。随后的念头就是,我回不去了,很长时间以内。后来就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有人抱起我的头,像在战壕里怀抱一个即将死去的战友。
我躺着,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我的左眼肿胀,一直流血,很多人那时以为我的左眼瞎了,对我的腿却认识不足。他们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神情悲戚。我腿断时发出的声音极大,当时在看台上看球的人后来跟我说,他在看台上,能清楚地听到我大腿骨折断的声音。
有人上来搀我。马超、余亮和李世民继续踢球,王磊和佳伟则把我架着,我左腿着地,右腿吊着,风吹来,残腿像钟摆一样荡来荡去。
校医匆匆检查了伤势,问我几个问题,确认这是骨折,然后打个电话,就有一辆又破又旧的救护车冲进来。
到了医院,班主任随后赶到,他们找来一辆推车,好歹把我放上去。后来就有几个医生过来,勒令我从这辆推车上滚下来,因为我们没有垫付押金。班主任说:“我们来得急,没带钱,送钱的人一会儿就到。”那医生就小嘴一撇,轻蔑地说:“这事儿我们说了不算,反正没钱就要从车上下来!”
后来,钱送到,医生才允许我躺在那辆脏兮兮的推车上。我就这么躺着,在住院部的楼下等了一个下午,因为没钱。王磊和佳伟陪我在楼下等着,天热,我躺在那辆车上,直挺挺的。我在给病人住的楼下躺着,晒太阳,吹热风,肿着腿等待煎熬。
马超、余亮和李世民穿着球衣,匆匆从学校找过来,他们没想到我真的会骨折。我说:“球……赢了吗?”马超说:“赢了……1∶0……”没人多说话,我知道他们替我难过,我就笑,说:“还好,仅仅是骨折。”我说着,听到一个男人的哭声,循声望去,是李世民。李世民在为我哭,李世民的哭很真实。我想,我会永远记住李世民的眼泪,就是这一滴泪,有一天,我会替他去挡子弹,以死相报。
我最终还是住进了医院,因为钱马上送到。我被安排到29床,这个号码我不太喜欢。众人把我往病床上抬的时候又费了一番折腾,如果谁触碰我的腿,保准我会叫一嗓子,让他们知道我童年歌唱积下的功底。后来谁也不敢碰我,索性把我平托起来,像举着一个巨大的披萨,扔给29床。
有人给我脱了鞋,卸了护腿板。过一会儿,一个老医生带一群实习生围过来,实践他们在书本上所学的技巧。老家伙叽里咕噜说一番什么,实习生们就叽里咕噜展开讨论。接着,有人送来一柄锤,还有一根极长且细的铁针,老家伙左手拿铁锤,对着我的小腿,用那柄锤吭吭嗤嗤叮叮当当地敲,铁锥就一寸寸嵌入骨头。我后来才得知,他们折腾半天,做的那件事叫“牵引”。
老张是我的室友,同病相怜。据说他从过年就驻扎在此,是被人从摩托车上撞下来的,腿有两处骨折。老张喜欢抽烟,两块钱一包的“淦河”,抽烟对他来说是一种奢侈,因为他是农民,中国最贫穷土地上的农民。他老婆管制他的烟,把烟藏在小匣子里,看他熬得不行,就拿出来,供老张吞云吐雾。
等天色近黑,就有很多人来病房看我。他们打听着来到这里,先看我的眼,接着担心我的腿。我的班长,把我断腿的x光照片拿回学校。据说当晚中文系还集了合,通报我住院的情况,把那张照片发下去传看。这样做的后果是,第二天,第三天,乃至此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我的病房里门庭若市。他们给我送来很多东西,除了花,还有吃喝,甚至千纸鹤。
叶羽蓝乔在我受伤的第二天去了医院,这是我们新学年的第一次见面。叶羽带来一大捧鲜花,她变化不大,我这样说,是因为我自己的变化有些过大了。我歪着头,看她,说:“坐吧。”她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我,眼里满是忧郁,是一波蓝色的平静的海。叶羽说:“怎么会这样呢?”我说:“没办法,有些事并不是你说了算的。”叶羽说:“腿……现在还疼吗?”我的腿悬空吊着,没有知觉,只是再也不能到东哥那里唱歌了。叶羽低下头,红着眼圈看我,说,等你好了,就可以继续唱歌了。我说:“也许可以,也许……”叶羽没等我说完,就过来捂住我的嘴。她的手很小,很暖,很香。叶羽的手抚摸我的脸,她心疼地查看我左眼的伤,自己找来红汞,小心给我涂上。我说:“你可以当护士了。”
后来,又有几个同学来看我,叶羽就坐到旁边,老老实实,缄默不语。叶羽给他们削苹果,一个个地削,自己却不吃。有人问这是谁,我说不知道,叶羽就边削水果边瞪我。他们都走的时候,叶羽还在,问我,说:“还想吃什么?”我说:“想抽烟。”叶羽就蹦蹦跳跳下去给我买烟。老张歪着头,笑嘻嘻看着我,说:“小王,这是你女朋友吧?”我说:“……”老张就点点头,说:“这个姑娘好啊。”我说:“还可以吧。”叶羽给我买了一包红塔山,临走时给我来一贴面,说:“明天见!”我说:“好。”
我爸在我住院的第四天就到了湖北。
我永远忘不了在医院里和他相见的场面。
还有一个人到医院看过我,这个人是我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的。她很早就知道了我的事,却一直没有看过我。她只是每晚下了自习之后,在我病房外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大约待半个小时,就独自离去。直到有一天,我爸无意中开门,发现了她,把她让进来,这才知道有关她的秘密。
她是一只黑暗中怕羞的蝴蝶。她的名字叫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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