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和叶羽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这句话的主语是我。
因为这样，所以实习的日子就变得很短。
叶羽在我和佳伟的关照下日子也过得滋润，办公室里每天都能听到叶羽的笑。叶羽说，跟我们在一起她已经变老了，因为她每天都在笑，一笑脸上就会起褶皱。奇妙的逻辑。
叶羽是个细心的女孩，她会在自己的抽屉里准备很多零食，然后故意让我和佳伟找到。她知道我们早上一般是不吃饭的，我们很懒。叶羽的抽屉成了我们的宝箱，总会变出许多花样翻新且能吃的东西来，有时是饼干，有时是方便面，或是水果。我希望能在里面找到一两盒烟，却始终没能得逞。
叶羽哭的那天，我们没能从她的抽屉里偷到零食。
我和佳伟乖乖站在叶羽旁边，为没能吃上零食而发愁。
叶羽哭的时候我们也很难受，特别是佳伟，踩了狗屎一样难受。
我说：“叶羽，谁欺负你了？”
叶羽没有理我，继续把哭演变为一种艺术。
“看什么看！”佳伟对着漏风的窗户大喊一声。有几个学生在偷看。那些小坏蛋们都是我的学生，叶羽应该就是被他们气哭的。我很有把握地来到班里，把脸沉下来，一副火山喷发的表情。小坏蛋们很知趣地坐下，有几个胆大的偷偷瞄我，都被我恶毒的目光给顶了回去。我说：“是谁惹你们叶羽老师生气的，站起来。”沉默。半分钟后，有人慢慢站起，是赵宗雄，我的纪律委员。
这个家伙总给我惹祸。我把他拽到办公室，点上一根烟，一边抽一边看他。我说：“来一根？”赵宗雄摇摇头。我盯着他，他只穿一件破西服，而别人已经是棉袄棉裤全副武装了，他左耳上的耳环没有摘掉，加之皮黑，就像是酋长的儿子。
我看赵宗雄的时候，他也在看我，丝毫没有胆怯的意思。这小子最近有些不正常，上课总喜欢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据说他看上了隔壁班的女生，所以开始神经质了。
我说：“赵宗雄，怎么惹你叶羽老师生气了？”赵宗雄昂起他的公鸡头，说：“没有。”啪！我的手拍在桌子上。我近乎咆哮地说：“没有？！没有她怎么哭了？！”赵宗雄的公鸡头低下去，我的表演看来相当到位，只是手稍稍有些疼。过一会儿，赵宗雄小声嘟囔着：“她上课没收了我的东西。”东西？我说是什么？赵宗雄难为情地扯着衣角说：“也没什么，就是一封信。”
终于水落石出。原来，赵宗雄在叶羽的数学课上偷写情书，被叶羽没收。这家伙恼羞成怒跟叶羽吵了起来。
看着赵宗雄，我居然没了主意，这是一个明显早恋的典型，而我却是他的老师，糟糕的是怎么处理这件事。我就是早恋患者，知道早恋对于一个男孩子来说是不可避免的冒险游戏。
赵宗雄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老师，你是大学生吗？”我说：“也可以这么说。”他说：“你在学校里都学些什么？”我说：“中文。”我纠正道：“就是胡乱写一些东西。”赵宗雄立刻十分崇拜地说：“那你的作文一定写得很棒了！”我重新点上一支烟，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拍过马屁了。我说：“一般吧，偶尔写写。”
我的那句“偶尔写写”让赵宗雄瞳孔放大，也是那句“偶尔写写”把我害惨了。赵宗雄说：“老师，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如果你帮了我，我一定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我做什么！”我说：“好吧。”赵宗雄高兴得简直要蹦起来，他说：“我上课写的那封信太差，她肯定不喜欢，老师你帮我写一封好了，肯定将她搞定！”
这小子要我帮的忙居然是为他写情书。
只有我的学生，也只有我的学生才有这样大胆的设想。
我看着赵宗雄，他的瞳孔里释放的是信任是真诚，没有半点耍我的意思。
我说：“只要我帮你写，以后你都会听我的话？”赵宗雄疯狂点头。我接着说：“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又是疯狂的点头。
我说：“好吧，明天这个时候过来取吧。”
我答应了给赵宗雄写情书的请求。条件是要他遵守我所制定的所有的纪律。
我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赵宗雄交给的任务，这是我写过的最幼稚也是最淳朴的文章，写的时候我突然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纯情的男孩，纯情的女孩，纯情的一尘不染的爱情。整篇文章里我没有写一个“爱”字，但字里行间情味儿十足。写完后，我朗读几遍，又抽了几根烟，感动得想哭。
实习的日子仍在继续，天气更冷了。我和佳伟对于每天晚上往学校赶十分头疼，我们希望可以在外面租一间房子。叶羽也有这样的想法，全天下懒人们的思想总在某一刻惊人的一致。和叶羽商量一下，我们决定在实习学校的外面租一间房，男女合租，共同生活。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没费多少力气，我们就租到了一间很大的房子，有厕所、厨房，还有阳台，可以舒舒服服地晒太阳。月租四百，我们分摊。我们后来买了两张床，还有吃饭的家什，煤气炉。一切就绪，幸福生活由此开始。
叶羽是这个小家的掌门人，负责我们仨的饮食起居，有时更像是保姆。我和佳伟的使命就是把叶羽做的饭菜消灭干净，当然，搬家具扛煤气罐之类的重活我们是逃不掉的，偶尔会被抓去洗碗，修下水管道。
吃完饭，我们会在阳台上晒太阳，阳台很大，像一条船。吃饭这事儿最能体现我们的团结友爱精神，一般说来，我去买菜，佳伟洗菜，叶羽做饭。因为我买菜的时候经常受菜农们的剥削，所以，顺序又改为，佳伟买菜，我洗菜，叶羽做饭。改来改去，叶羽总改不了做饭的命运，她就说自己成了饲养员。
我们每天晚上很晚才睡，佳伟搬来电脑，我们就租很多影碟来看，然后各自回房间去睡觉。叶羽一张床，我跟佳伟一张床。我跟佳伟的床很小，只能挤，所以，醒来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人趴在床下迎接黎明。
我们依旧是很好的朋友，虽然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过得长久一些，仅此而已。
过几天就是叶羽的生日，我们决定在家里庆祝这一伟大节日。
赵宗雄如愿以偿地拿到了我给他写的情书，他把它小心折好，放进贴胸的口袋里，然后给我恭恭敬敬地鞠躬。临走时，我对他说：“我帮你，是因为你真，不要拿它做坏事。”赵宗雄点点头，傻笑。
自从成功“收编”赵宗雄之后，宝塔中学其他的小痞子们对我也变得毕恭毕敬起来，这大概就是榜样的力量。
整个学校在不久后也都知道了一个“偶尔写写”的老师，很多别班的学生在背后开始指指点点，我想这应该是赵宗雄的功劳。
赵宗雄的问题大约还是没有解决，因为他每天仍是一个人。
赵宗雄在某个中午偷偷溜进我的办公室，他的身后跟了十几个小痞子。我在想他是不是因为我给他写的情书没有奏效而找我兴师问罪。
那伙小痞子们先是进来，然后把门锁上。
我的手不自觉摸过茶杯，里边的水很烫，谁胆敢第一个冲上来，我就会把这个茶杯准确砸在他的头上，弹不虚发。
小痞们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无礼，相反，他们在我面前，站成一排，瞅着我，犹看神父。
我松一口气，缓缓顺势把茶杯靠近嘴边，看似悠闲地喝水。
赵宗雄先是挪过来，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有什么事吗，带这么多人过来。”
赵宗雄看看身后那帮人，又看看我，说：“老师……不是我有事……是……是他们……”
我说：“他们？”
赵宗雄嘿嘿一笑，擦了擦鼻涕，说：“他们……也要那个……那个……”
赵宗雄就在我面前用手比划一个方框。
我摇摇头。
赵宗雄急了。
“那个……”赵宗雄说：“情书，他们都要！”
我没有答应他们的要求。我已经犯了一次错误，绝不会犯第二次。
这件事也充分说明，我在宝塔中学已经有了怎么样的影响力。
我们的实习小队长后来也知道了“情书事件”，身为实习队的头目，他对我有这样的评价：“这件事发生在王梓身上，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没有写第二封情书。绝妙的评价。”
叶羽的生日转眼即到。我们决定在家里为叶羽举行一个party。我们把家布置的像个新房，架起大锅，买来啤酒。
直到生日那天，我才突然想起是什么日子，直到吃饭的时候我又发现忘记了叶羽的生日礼物。我马上想到纯送给我的那个透明苹果，既然我们已经完了，留着显然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把它从一堆臭袜子中翻出，还好，仍然像个礼物。佳伟也送了叶羽礼物，放在盒子里，外面扎彩色丝带。
我的苹果没有彩带，我把它拿在手里交给叶羽。
叶羽惊呼一声，高兴地接过“礼物”，并放在她的桌子上。
佳伟冲我摇头，表示难以理解。
我们先让叶羽吹灭蛋糕上的蜡烛，然后把许多菜放进锅里煮。
我和佳伟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说了很多话。佳伟忙着给叶羽夹菜，有叶羽喜欢吃的，也有叶羽不喜欢吃的。
我给佳伟倒酒，有的酒佳伟喝进嘴里，有的喝进脖子里。佳伟很兴奋，要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
佳伟还是吐了，吐完接着喝，喝完再吐，如此反复。
佳伟说：“你……你还是……还是……来了……”
我不明白佳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还没有醉。
我问旁边的叶羽，说：“给翻译一下，怎么样？”
叶羽没有理我，她的脸色不是很好，要不就是连我也醉了。
佳伟一滩泥样地滑到桌子底下，他伸手去捞叶羽，没有捞到，只重复那句话。他盯着叶羽的眼睛，死死地。佳伟说：“你……还是……来了。”
佳伟说：“你终于来了。”
佳伟是个预言家，因为他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当我有一天终于知道这句话的含义的时候，佳伟却走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佳伟和叶羽蓝乔都不见了，他们一同消失，约好了似的，像私奔的小鸳鸯。
我在空空的房间里发呆。
我被抛弃了，没人跟我说明理由。
佳伟和叶羽的失踪没能挽救我的生活。
叶羽在我大三毕业那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当时穿了一件相当帅气的警服，就像某个警匪片电视剧里的演员，还是漂亮的那种。
我说：“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叶羽就向我敬个礼，吓得我退后几步，以为她要打我。
叶羽说，之所以来，是为了让我明白一件事，佳伟是被她带走了，因为佳伟牵扯一宗数年前的杀人案，杀人后跟我逃到了湖北。她在这里接受抓捕佳伟的任务。
我说：“你当初靠近我，只是利用我，对吗？”
叶羽没有说话，卧底一般是不爱说话的。
我想，佳伟是被我给害了，但佳伟的束手就擒肯定是自愿的。
他自愿把自己送到叶羽的手里。
他已经预知到自己的命运，且心甘情愿地投入叶羽的圈套。
我开始同情佳伟。
我开始痛恨叶羽。
我转身，告别叶羽蓝乔，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她见面。
大三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这个时代是王梓的时代，曾经的青春岁月。
李世民和洁完蛋了。
李世民和洁的爱情完蛋了。
李世民和洁的空中楼阁般的爱情彻底完蛋了。
因为李世民的谎言被拆穿了，他没有海外背景的爷爷，他的爷爷在农村伺候土地，洁根本不喜欢泥腿子，她只喜欢鸡蛋大的钻石和带落地窗的大房子，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李世民被牺牲掉了。
李世民没有丝毫伤感，洁也没有，他们就连分手也显得那么有默契，不枉相识一场。
马超、余亮和王磊把最后的时间用在了网游上，发誓练一个极其变态的职业，网游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代人。
大三的毕业晚会很快举行，是在校图书馆前搭的舞台，大一大二的学弟学妹们翩翩起舞，因为马上滚蛋的不是他们，所以，他们表演得很高兴，也很兴奋，仿佛因我们即将滚蛋而由衷happy。
大三的兄弟们站在台下，看这场专门为他们滚蛋而举办的晚会。他们的表情古怪，流露出罕有的深沉和死到临头的悔悟。
观众席中挤满了大一大二的晚辈，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兴起的时候居然挤上前去，把大三的前辈挤出来，这样，我们就只好站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这场专门为我们举行的晚会。
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雨，如箭，穿透这个黑夜；滂沱，洗涤这个结局。
突如其来的大雨使观众席上发生了不小的骚乱，原先看得起劲的挤到前排的大一大二的晚辈们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奔向各个可以避雨的角落。
演出还在继续。
雨打在演员们的脸上，舞步扬起水花，灿烂如昨。
现场只留下大三的毕业班的即将滚蛋的兄弟，我们没有走，我们站在雨中，看着为我们演出的节目，雨打湿单薄的衣服，甚至感到了冷。我们雕像一样伫立在雨中。
雨，越下越大，哭似的。
我们仍然没有走，一个人也没有，大概是因为舍不得，舍不得这最后的演出，更重要的是，我们的演出，结束了。
我仰起脸。
雨打在我的脸上。
我哭了。
为某些需要表达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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