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楼头画角风吹醒
(19-)
回玄妙观的路上,芸娘发觉自己方才过于轻率,竟叫翠儿听见了从前的私事。可人间也没有后悔的灵药,只能再三嘱咐翠儿不要泄露今晚的事。翠儿信誓旦旦地保证了,虽没什么漂亮的赌咒之言,却是词句诚恳,神态笃定,芸娘也只能权且信她了。
回望身后铺天遍地的火影纸灰、泣诉悲号,也不知人间的眼泪能否照亮亡者的往生路。
却说四日后,夷陵的百里江云都被秋风吹散,艳阳映在周国将士的十万银甲上,真是“甲光向日金鳞开”的壮阔景象,一声声喊号似要把江水掀翻万顷波浪。
长江畔一处高岗上,楚歈正挽缰跨马,俯瞰整个校场。身旁的校尉挥舞三色令旗,指挥下方的将士们变幻阵型。眼见军容整肃,楚歈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当视线转移到不远处的江面时,他的眼中又凝满了忧愁。
他对身旁的长史吴启临说道:“单论步兵陆战,我方已有绝对优势。只是夷陵四周丘陵纵横,大军布阵不便,施展不开。更何况蜀军专擅水战,必定借顺流走水路进攻。奈何我军士兵不习惯舟楫,战船的数量又只和蜀军齐平,实乃劣势如何制敌”
吴启临捻须道:“我亦忧虑此事。思量再三,唯有上、中、下三策加紧造船,苦习水战,只得皮毛便仓促上场,于江上对决,以蛮力相拼,此为下策。暗遣奸细,放火烧营,成败荣枯,弹指之间,稍有不慎,功亏一篑,此为中策。”
楚歈不由一笑,说道:“愿闻上策。”
“铺设计谋,环环相扣,使蜀军不得不弃船上岸,此为上策”吴启临说道。
此时,长风把两岸旌旗吹得猎猎作响。楚歈心道此计果然高妙,可不知该如何实行。刚想逐条细问,忽听一个虞侯来报:“禀报司马卫夫人乘船渡江而来,现已在行辕外了”
“什么”楚歈大惊,他虽早已料到姨母回来,却不曾想会这么快,随即对着吴启临抱拳道:“学生先回去安置姨母,稍后在大帐中与先生详谈。”说罢,便叩动马腹,奔向行辕。
他的腿伤已大体痊愈,还不敢用足力气,因此只让马一路小跑着。到了行辕正门外,问过守门的士兵,才知卫夫人已经进去了,同行的还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小娘子。楚歈猜想应是芸娘,便问道:“可曾看见张垂文吗”
士兵不解道:“回司马,在下不认识张垂文”
楚歈又道:“就是你们沈蕃沈虞侯。记着,他今后归宗姓张了。”
士兵道:“是护送卫夫人的队伍中有张虞侯”
一听垂文跟随而来,楚歈拿定了芸娘也来到夷陵,心里既激动又担忧。激动的是能马上见到心上人,虽只相别几天,却已是魂牵梦萦了。却又担忧她初到军营,并不知道其中的利害。挂念对方时便总是惧怕不幸降临在那人身上。楚歈只想着芸娘年轻,又不像卫夫人那般陪同自己在军营中辗转多年,可他未曾想到,芸娘曾从泸州的丧乱中死里逃生,何尝是只懂惜花爱月的深闺娇小姐
进得正堂,只见卫夫人端坐上首,芸娘也一派娴静地坐在旁边,楚歈不免心生喜悦,问安时,言语间也带着些不同以往的甜蜜笑意。卫夫人会意,托辞路途劳累,让楚歈和芸娘稍坐片刻。
平心而论,楚歈多想留在堂中,可已和吴启临约好商议军机大事,便有一万种理由勾留,他也不能抛开案头公务,只得匆匆来,匆匆去,纵有一百种相思,也暂且按捺下去。见楚歈的背影渐行渐远,芸娘暗自松了口气,眉梢眼角却分明有些失落。
卫夫人见二人如此,也只能笑笑,同芸娘分头回房安顿。方才虽以车船颠簸为借口,她也着实疲累,于是命元秀替自己解下钗环,自己一边对镜脱戒指,一边说道:“张氏倒真有趣,竟是歈儿缠着她多些。”
元秀笑道:“人虽在这儿了,却没定下名分,也难怪她不好意思。”
卫夫人道:“你提醒我了,应该今早将此事落定。歈儿二十多岁的人了,别说子嗣,就连女人的影儿也没见他碰过。他父亲在此年纪上已有他大哥了,他大哥也有孩子,唯独他膝下空虚,再延宕几年,岂不误事。”
元秀笑道:“哎哟,大爷比二爷年长十多岁呢,夫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卫夫人叹息道:“有些话原也不该由我说,只是你们老爷先后娶过两房妻子,养育了三子一女。微贱时的糟糠之妻生下你们大爷楚欩,可惜她福浅命薄,没能熬到你们老爷衣锦荣归。后来又奉旨娶了我姐姐你年纪小兴许不知道,我们卫府当年四世三公,何等煊赫,如今虽人口凋零,却终究是高门也不是夸口,若非皇命赐婚,卫家绝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出身草莽的义军头子。姐姐那样的性子,那样的容貌,未嫁时已是阖家长辈掌上的珠玉,有谁不爱呢可怜她自小体弱,生下歈儿和款款后已有不足,又勉强诞下你们三爷。唉,天意如此吧,不忍见美人白头,偏叫我们这些蒲草之质的活到发落齿脱。”
元秀沉默地帮卫夫人梳理鬓发,听她说道道:“欩儿和歈儿并非一母所生,又不在一起长大,手足情谊算不上深厚。何况你们老爷偏爱次子,做长子的怎能好受无事时也就罢了,一旦涉及名利,必定有分歧。自古来有多少兄弟阋墙的先例,他们姓楚的就能幸免吗我看未必。来日鼎革,总要分出嫡庶长幼,成则王,败则臣,事关千秋,岂能儿戏。歈儿于军功上毫不逊色,何苦被无子的名声带累了你说说看,一个有子嗣的同一个没子嗣的比,谁更堪托付”
元秀眨眼道:“夫人要把张娘子和二爷拴在一起不成”
卫夫人笑着摆手道:“我还能插手外甥的房里事吗无非是让他俩时常相处,下梢儿也都是迟早的。”
大家各自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日出时,江滩上浓雾未散,急促的号角声唤醒了夷陵大营。芸娘不明所以,连忙坐起身来,挑开床帐四顾茫然,却见睡在窗下的宛贞神色如常,翠儿还坐在一旁悠闲地揉眼。
芸娘探头问道:“发生什么事”
宛贞披衣过来,按着芸娘的肩膀安抚道:“娘子不要惊慌,是前哨发现了小股敌军,多半是探子,不碍事。”
芸娘闻言放松下来,拨了拨睡乱的头发,却听门外的侧房里一阵乱响。她搭上夹棉牙色披风,推开门,走廊里穿堂的寒风吹得她瑟缩发抖,抬眼就见弟弟垂文已然换上鲜红戎装,正手忙脚乱地背起弓箭,准备出发。
昨晚姐弟二人聊至上灯之时,芸娘留他用饭,又舍不得弟弟马上回营,索性让他在门外侧房里暂宿。
此时见弟弟要走,芸娘问道:“用过早饭再回去吧。”
垂文一边调整腰间乘箭的胡禄,一边说:“大帐那里吹警角点兵,一刻也逗留不得。”
芸娘担心地问道:“是要去打仗吗”
垂文一笑,说道:“只是点兵而已,有备无患,未必真打起来。姐姐保重,我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发足奔去。
见弟弟意气风发地走了,芸娘却放不下担忧,时时想着弟弟在哪里,做什么。直至下午,倒是等来了周军俘虏蜀国探子的消息,却没听见垂文的音信。芸娘不免自思道:“这孩子又在外面野了起来,也不管家里姐姐担不担心。”又转念一想:“他是不是出营交战了迟迟没有报平安的回信,莫非是受伤了”于是越想越急,恨不得立刻抓住一个人细细盘问。
宛贞刚刚去了卫夫人房中,翠儿又因旅途劳顿,偶感不适,正卧在小床上半梦半醒地养病,芸娘也不忍心支派她,干脆自己出去找人询问。可行辕虽然不大,却不如司马府里人多,徘徊了半天也看不见几个人影,就算遇见了了,也问不出所以然,寻来寻去,反而迷失了路径。芸娘乱走乱转,忽听一堵高墙后有马蹄声交杂人声。绕到高墙尽头,便见面前是一处跑马场,场地那端有个持牙旗的虞侯依稀是垂文。
芸娘心里眼里只有弟弟,也忘了周遭事物,径直向弟弟的方向跑去。未等近前,却被两个手握铁枪的士兵拦住,大喝道:“什么人”
芸娘刚想解释,只见场中一个身披重甲男子信马走来,凤翅兜鍪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那男子停在近处,调转马头,侧身俯视着神情焦急的芸娘,笑道:“撤下兵刃真是服了你,居然能寻到这里来”
芸娘眯眼看去,这男子分明就是楚歈。
8_8427/6472724.html
笔趣阁m.